导语
民航总医院杨文医生被患者家属杀害,引起“医患关系”这一“古老”话题的新一轮大讨论。
一边是病人及家属面对生老病死的焦虑,一边是白衣天使守护生命的尽职尽责,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今天,一位来自基层派出所的民警讲述了他亲身经历的事。
当警服的藏蓝遇到手术服的浅蓝,他们的故事,令人深思——
人有生老病死,有一种无奈叫“无力回天”。
我的父亲此前因重病多次住院治疗,也遇到了遵从医嘱的情况下治疗30天无好转的困境。
在父亲住院期间,我在病房里见到了形形色色的病人和家属,今天,我想讲一讲我那段时间的经历,让大家听一听一线警察与一线医生的故事。
故事有点长,希望你能耐心读到最后。
01
病房里我不愿让人知道我是警察
父亲在住院期间,我一直持续着“白天在派出所上班,夜晚到医院‘上班’”的状态,后来又因为家里有其他的事情实在忙不开,不得不休了公休假,改成24小时在病房“上班”了。
由于父亲的病情比较严重,医生换了一个又一个保守治疗方案,依然没有任何效果。因为父亲的住院时间比较长,我得以见到病房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过客”。
病房里,7个“病号老头”再加上各自的陪床家属,显得格外热闹。每当这些老头身体稍有好转的时候,大家就开始天南地北地聊天。
很多病友在闲聊时问我这个陪床儿子的职业,我总是抢先在老爸开口之前说:“个体、个体,干点小生意。”父亲不懂我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其实我并不是怕承担人民警察的责任,不管别人知不知道我是警察,哪怕我不穿警服也会毫不犹豫地履行我的职责。
可能是我不想成为别人的话题,可能我不想让戴着有色眼镜看警察的人也戴着有色眼镜看我,可能我只想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融入环境过正常的放松的日子吧。
白天上了一天班,我已经高度紧张很累了,实在不想在夜间陪伴老父亲时,被所有人知道警察的身份而不得半刻放松。有时候,连睡觉的铁凳子摆放我都要下意识地礼让他人,卷缩于一角,害怕被人指责警察都是“平时霸道惯了”。
身边总有人拿着放大镜看警察的一言一行,穿上警服就意味着得时刻保持精神紧张的状态。
02
他们只选择相信他们想相信的
病友只要身体不难受了,就欢实得很。
一天晚上,三个做过了支架手术的老头又恢复了活力,整个病房像“德云社”一样热闹非凡。我虽然也是个“侃爷”,但并不想成为这场讨论的主角,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参与着他们的交谈。
如果论起跑题,我想谁也比不过这些病友,他们能从心脏病谈到美国晚上十点以后不能出门。令人诧异的是,几乎所有的病友最后都达成了共识:“像中国这样的社会治安环境在全世界都是难找的,国外晚上十点以后都不敢出门,国内的小姑娘凌晨一两点一个人走在街上都是常有的事。”
另外一个病友的孩子则补充说:“前几天夜里我喝完酒回家,都凌晨3点了,还看到马路上有警车在巡逻呢,中国确实是安全。”
不过,即使我心中充满自豪,也没有承认我就是一名派出所警察,没有说我就是你们的“守夜人”。
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对的。
聊天的人群突然话锋一转说到了警察很差劲,起因就在于对床的病友,因为他开车在高速上超速被抓拍,还因为他开车乱道行驶被交警拦下开了罚单,他便为自己找到了这样的台阶:“快过年了,交警要给自己多捞提成了。”
这个话题打开,就都是荒诞不经的传闻,总拿着几十年前的老黄历再加上自己的臆想来编故事。最可笑的是一个病号说,一个老头前段时间在派出所被警察打死了,现在派出所打人都很“科学”,把人埋到盐水里,让人体的体液充分和盐水交换,致人脱水致死,最后连个死因都查不出来……
且不说这是哪来的“科学依据”,这在“人人都是麦克风”的新媒体时代,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早就吵翻天了,怎么可能一点报道都没有。更何况,全国派出所早就实现了监控全覆盖,民警的所有执法行为都在镜头之下,生怕有一丝不规范。有一次,一个嫌疑人指着我鼻子骂,往我身上撞,我第一反应就是看一下监控摄像头,就怕说不清楚。
我一直在默默地听,不想和他们争论或解释,因为他们只选择相信他们想相信的,不管这事有多离谱。
病房里的闲聊不知在什么时候突然话题一转,说到了医务人员,我突然发现,医生护士竟与警察的境遇有些类似。
03
那查房的光柱像极了警灯
病房就像一个小舆论场,和网上的情形如出一辙。
他们一边在赞叹中国的“安全感”,一边在天然地认为派出所警察是一群“不作为、乱作为的人”。对于医务人员,不少人一边享受医生的救命之恩,一边跟风传大夫收红包;一边自称要花光所有的钱“买”回健康,一边又质疑医生所开出的每一项检查。
就在此刻,医院的护士站里又传来了吵闹声,一个老头因为护士没有及时给他换枕套的问题又和护士拍桌子砸板凳。
父亲的病床离着护士站最近,我一直看在眼里,护士们哪有一刻闲着的时候,为了一个枕套,老头早已经忘记了前几天护士们竭尽全力抢救他的过往了……
夜深了,病房也逐渐安静下来,结束闲聊后,病人和家属都进入了梦乡。
凌晨一点,一束手电的灯光射进黑暗的病房,一名护士用手电来回照看着每一位病人的心脏监护和输液进度。她默默巡视了一圈,安静地离开了屋子,不带走一丝云彩。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曾来过。那来回左右摇摆的手电光柱,像极了警车警灯的旋转四射。
凌晨三点,我去卫生间的时候,看到一名医生和两名护士正在走廊上来回奔跑,他们正在抢救一名夜间发作的病人。
他们与死神的赛跑让我瞬间想起了我们凌晨奔赴警情现场的争分夺秒。
清晨五点,因为发烧,我去护士站想要借一支温度计,看到一名护士累得歪头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我想起了派出所的兄弟们在忙了一夜后等泡面的功夫就睡着了的情景。
我不忍叫醒她,默默地退回了病房,能让她多睡5分钟也好。
04
那天,医生对我说“抱歉,我尽了最大努力……”
那天上午,主治医师找我谈话。
他小心翼翼地说,对父亲的病,他已经用尽了各种保守治疗方案,他想为我的父亲“尝试一下”手术,不过他说父亲的手术有百分之五十的危险性,可能会下不来手术台,征求我的意见是做还是不做。
我问医生:“您有信心吗?”
医生说:“我的自信来自于你们家属,要看你有多少承受力。”
人有生老病死,再高明的医术可能有时候也无力回天,就像并不是警察可以破获所有的案件一样。他本可以只挑轻微的病例去做,让自己身负终身成功几万例手术的美誉,他也可以挑战像我父亲这样的疑难杂症去努力救一个人的命,但稍有不慎就会招惹麻烦。
这个医生选择了后者。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您敢接我父亲的手术,就是一种担当,我们还能说什么!我父亲的病已经到了危重的程度,这个手术我们做,出现任何问题我们自己负责,我来签字,绝不埋怨您半句。”
医生看了我良久,问:“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我第一次在医院里说出了自己的身份:“派出所民警!”
医生笑了笑,重重地和我握了握手!
再后来,医生真的尝试了,由于父亲的病情严重,平时只需要半小时的手术,医生足足做了三个半小时。手术完成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医生的头上全是汗,他身上浅蓝色的手术服已经被汗水浸透成了深蓝色。
他对我说:“抱歉了,我尽了最大努力,只成功了一半。”
看着医生湿透的手术服,我,还能说什么?
晚上,医生忙完了一天的手术,又特意来到父亲的病床边询问情况,并说了一句让我至今难忘的话:“我觉得有点对不起你。”
有拯救病人的初心并敢于努力争取,这本身就是一种担当,何来的“对不起”呢?隔壁床的病友问我认识这位医生吗?我说不认识,真的,我甚至连这位医生的全名都不知道。病友感叹道:“你这是碰到有医德的好人了。”
其实,这世界,大家都多一点耐心和宽容,你会发现你的身边有许多“好人”,只是有时,我们的戾气把他们吓跑了而已。
05
我们共同的无限荣光
故事到这里本应该结束了,但是,第二天上午,主治医师找到了我,对我说他帮着联系到了医术更高明的上一级医院,并协调好了住院的手续。
他说,希望像父亲这样的疑难病症能够得到更好的治疗,“每一个病人能够被治好康复,我才有成就感。”
我突然想到,有一次我在凌晨5点接到电动车被盗的报警,早上受害人还没有来做笔录就已经拨打了投诉热线说我“不作为”,并到派出所里大吵大闹。而就在他大吵大闹的时候,我正在给他追踪监控。5天后,被盗电动车被我们追回了。
或许换成另外一个心理素质弱点的,当时寒了心也就不会是这个结局,只不过是我们的民警都凭着良心工作,对他不屑一顾罢了。
医生治好病人的那一刻,就像我们一线警察把贼扑倒的瞬间,是我们共同的无限荣光。为了这一刻,受到再多的非议、忍受再多的委屈,都是值得的。
后来,父亲又经历了两个小时的手术,在医生护士的努力下,这次,彻底成功了。
在手术床推回病房的时候,路过开放式的急诊室走廊,看到堆满了手术床的急诊室,看到小跑着来回穿梭的医生和护士,我偷偷向奔跑着的他们敬了一个礼。
虽然,忙碌的他们并不知道我曾来过。
来源: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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